[周叶]花开正当时（二）
又是一年啊。
坐在一段粗壮的主干上，叶修微微仰起头，看着头顶的簇簇花团。
日光穿过花枝之间的缝隙，照在他脸上，他眯起眼，感受着日光的温暖。
只可惜某些人似乎是不打算让他度过一个清净的午后。一只橘色虎斑猫在树下弓起身子就是一跃，爪子自肉垫中伸出勾住树皮，四只猫爪子飞速挪动，不过几秒就爬到了他头顶的那根枝桠上。
然后那只猫抓着树皮抻了个懒腰，一张毛脸上虽然看不出表情，但从它直直竖起的尾巴上判断，它现在的心情很是不错。
见那只猫爬到了自己头顶，还示威般冲自己挥舞着爪子，叶修轻笑一声，一手撑在枝干上，身体微微后仰，双眼正好和那双褐色的猫眼对上，“我说少天呐，你可轻点皮吧，当心一会从上面摔下来。”
少天没有理他，另一个人声倒是主动接下了话头，“前辈大可放心，少天自己心里有数，不会受伤的。”
叶修往树下一探头，看到青年一身深灰，他微眯起眼，开玩笑般问道，“文州你不穿灰色很多年了，怎么又重新穿起来了？”他的话还没说完就被一阵鬼哭狼嚎般的猫叫声打断，少天对着他弓着身子，耳朵呈飞机状后扯，嘴里发出“呜嗷哇”的叫声。
“停停停，我不该问这个的，我道歉总行了吧。”实在是被少天猫吵得受不了了，叶修主动求和，“文州快点让你家少天闭嘴啊。”
喻文州抬起一只手，少天有些不情愿地闭上了嘴，身子却转过去，眼睛看天看地就是不看他们两人。
“生气了？”喻文州收回手，“乖，晚上回家给你炖鱼汤。”
少天却像是打定主意不理他一般背过身子，橘色的长尾低垂，尾尖一甩一甩地来回摆动。
喻文州见少天不理他，只得转向叶修，“前辈想多了，这世间从来就没有什么能问不能问的。以前不穿只是因为还没放下，时间久了，慢慢的就淡了……”他接下的话被叶修一句“你能放下就好”打断，还不等他再说些什么，叶修又改变了话题。
“少天现在吃的多吗？”
喻文州愣了一下，显然没想到他会这么问，“大概不算多吧，饭量还和以前一样，就是偶尔晚饭会再吃几条鱼。”
叶修捂胸口作痛心状，“文州，快给你家少天节食吧。”
“都说十只橘猫九个胖，还有一个压塌炕。论体质，你家少天怕就是压塌炕那一列的，再加上你这么喂他，你家床板恐怕命不久矣。”
此言一出，少天顿时炸毛。橘色的毛团“呜嗷”叫着扑进叶修怀里，和他闹作一团。喻文州站在树下仰着头，笑着看他们打闹。
直到一个声音很吵的女人——确切的说是在他们耳中显得很吵的声音——她的出现让树上的一人一猫安静下来。
女人领着一个青年走进了对面的公寓楼，青年长什么样叶修没看清楚——喻文州一看到有人接近这里便激活一张符咒，一堆金色的字符他们面前乱窜，将他们的身形、音容隐去的同时也将青年的脸遮挡得干干净净。
“文州。”叶修轻声叫了树下人的名字，接下来却不知道该说什么，终究也只是叫了他的名字而已。
在他们眼中那里从来都不只是一栋楼，更是一座府邸。在常人眼中不曾现形的黑色雾气凝集成同色的线条，勾勒出府邸那细腻而华美的外形轮廓。雕梁画栋，重楼碍月，高高翘起的飞檐形如振翅欲飞的鸟类，镂空的屋瓦鳞次排列，一如锦鲤周身细密的鳞片。
这里也曾有繁花无数，如今却只剩一株海棠孤零零地长在那条通往正堂的小径上。他曾沿着这条小径漫步，也曾和胞弟一同躲在树后，偷看父亲理事时的身影。往昔的温馨终究毁在那一前一后的两道令旨上，一道引他入仙途，从此仙凡两别此生不相见，一道令他家，不，是叶将军府门庭冷落，直至家亡。
“前辈。我知你心中所想何事，但现在还不到时候。”喻文州的声音清冷似水，合着几声有些凄厉的猫叫声把他从记忆的坟墓里拖出来。他蓦然清醒，发现周身早已围绕了几缕轻盈的红色雾气，而喻文州之间夹着的一张符早已被染的血红。
“早先我还想着要去哪收集点凶戾的灵气，没想到前辈这就送我了。文州在此就先行谢过了。”喻文州将那张符揉成一团揣进兜里，若无其事地换了一个话题。“刚才的那位应该就是周泽楷，周老师。魏琛老师之前选中了他的小说。”
叶修没问他是怎么知道的——喻文州这人有时候简直是无所不知，顺着他的话说下去，“哦，就是老魏要拍的那个恐怖片吧。”
“严格一点来看的话，那其实算不上是恐怖小说，只不过里面有一点和鬼怪相关的语句，再加上分类恰好是在灵异恐怖类而已。其实我个人认为那本小说更偏文艺和哲理一点。”
“看来你挺喜欢它啊，”叶修用力抻懒腰，又抓过想要偷溜的少天，按在怀里一顿揉弄，“和鬼扯上关系的电影一般都不好过审啊，你打算怎么办？顺大流改写成精神病吗？”
“怎么会呢，那样就太糟蹋原著了。”喻文州面带笑容，“只是偷换几个概念的事，剧本我已经大致改完了。前辈若是有兴趣，先帮我审一遍剧本如何？”
“成啊，改日拿过来让哥给你改改。”
“剧本现在就在车里，既然前辈想看，我这就去取过来。”喻文州冲叶修怀里的猫招招手，“少天，来吗？”
叶修松开手，少天猫趁机逃离他的魔掌，却没蹦进喻文州怀里，只冲树下的人摇摇头，又蹿进了密密的海棠花簇中。
“你去吧，这有我呢。”一句话里藏着连叶修本人都没有发现的郑重，一如当年他曾在母亲床前发下会保护好胞弟的誓言。
喻文州只是笑笑，转身离去。
随着施术者的离开，金色的字符渐渐褪色消隐不见，浮在半空的纸符也缓缓飘落。没了那些乱窜的字符阻挡视线，日光和煦，海棠花开灿烂，让人的心情不自觉的好起来。余光瞟见对面的某户阳台上站着一名青年，正直直地看向他所在的方向，一时间玩心大起，他对这那青年轻轻挥了挥手。他本以为不会得到回应，却不想青年也朝他挥了挥手。他一时间心绪错乱，下意识感应了下周围的环境后，才发现此处并无他人，也就是说刚才青年的确看到了他。他心念电转，前后一回想，便知晓了青年的身份——喻文州口中的周泽楷老师，恐怕这人的身份也不一般，不然喻文州也不会对他的行踪如此关注。
他这边思考着事情，那边对少天的关注也不曾减弱。当其从树上一跃而下时，他迅速抬手，点点碎红自他袖中飞出，贴上猫身，护着它安稳落地。少天落地后，那些碎红自动散开，飘落在地，看上去和那些自枝头飘落的花瓣并无区别。但少天并没有直接起身，而是趴在地上蹭起脸来，嘴里还发出几声含混的咕哝。
这是摔伤了？叶修下意识这么想，但再细想一下多年前某人那威武雄壮的真身，和敢拿金刚伏魔杵当磨爪棍的事迹，他就觉得这种可能性不大。但就算现在某人失了神智，言语无法沟通，他终归还是要关心一下的。于是碎红再次飘落，落到猫鼻子上，引得它打了一个喷嚏，又迅速钻到他身下，联合众多花瓣一起将它托举到半空中。
叶修正想引着花瓣把猫放自己怀里，一看见从远处走过来的喻文州，再一想少天刚才的举动，左右四下里无人看见，他干脆让少天直接落进喻文州怀里。
“少天，”喻文州把脸贴到猫身上，蹭了蹭，在猫耳侧轻声道，“再等我一下，我和前辈说几句话就走。”语毕，他行至树下，将一个用报纸包着的东西交给叶修，“我刚才又往里面添了点东西，看前辈的样子，想是见过周老师了。”
“你早就知道他的身份不简单？”明明是一句问句，用的确实肯定的语句。
“你我的故人，一向长袖善舞的那位的发小。不是在那边的，是在这边的。”喻文州有些恶趣味的强调，“那位亲口承认的，这边的，发小。”
“呵呵。”叶修冷笑，能当他故人的都是老妖精，故人这边的发小却是一个毫无修为的年轻人，那边的老家伙们是真当以为他入魔时把脑子给扔了吗？他的心情不太美丽，又恰好发现了正往这边赶来的青年，遂扔下一句“人过来了，我先撤。”身形散落成一堆绯色棠花飞扬，最终隐没于枝头。
他将自己藏进花簇中，静静地听着、看着树下两人的互动——周泽楷似乎并不喜欢说话，面对喻文州也是能不说话就不开口。看到这里他不由得摸着下巴感叹这小孩跟小江的发小还真挺像的，不看相貌，光性格就挺像的。只不过那位可比这小孩凶多了，当年还没入仙途的时候就跟只小狼崽似的，哪像这小孩，温顺的跟只小绵羊似的。初见时他还以为是那戏文里的翩翩贵公子活在了现代，倒真是有匪君子，如圭如璧，眉目清俊。
温润得让他忍不住想要欺负一下。
要说是为老不尊，只要叶修敢承认他是第二，这世界上就再无一人敢当第一。这家伙一向仗着自己辈分高随意逗弄后辈，被封起来这么些年里除了喻文州就没再见过其他的后辈，偏偏喻文州又是一副沉稳的性子，任他百般逗弄也不恼，甚至有时还能回敬得他哑口无言。现在好不容易碰上一个有点像自家后辈的人，不好好欺负一下也太对不起他自己了。
恰逢夏风起，他操纵着海棠花脱离花枝混入风中，再加上之前的那些，集成松散的一团，乘着风飞到周泽楷面前炸开。看着花瓣糊了周泽楷一脸，他心底泛上一丝莫名的愉悦，但那丝愉悦转瞬即逝。
纷飞的花瓣挡住了青年的双眼，却掩盖不住他嘴角的笑意。他身后浮现出一个朦胧的人影，白衣散发，身后背着一只银色剑匣，上面有深蓝的线条大开大合，勾勒出一个又一个玄妙而抽象的图案。那个人影冲叶修微微一笑，如墨的眼底翻涌着未知的情绪，当那双眼直直地望向叶修时，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情在他心中晕染，似喜，也似忧，让他一时惊慌失措，恨不得把自己沿着树根埋进地底深处躲起来。
人影没有开口，但叶修还是听到了他的声音。
“终于，再次见到你了。”
之后人影化作点点荧光，飘散在天地间。独留叶修一人躲在海棠树中，抹去眼角的水液，骂一句，“死孩子没事干装什么小绵羊，差点又被骗了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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